第78章
……好吧, 直接讨论“黄巾军其实是爱大汉的”,可能还是太炸裂了一点,以至于冠军侯与长平侯翘舌难下, 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但这样的暴论还是很有意义的,至少它强力轰开了皇帝的思维惯性, 传达了一个足够强有力的信号:穆祺也是“爱大汉”的, 虽然他的爱法与皇帝的爱法可能稍稍有那么些区别, 但这并不妨碍双方紧密合作, 打倒阻止他们爱大汉的一切邪恶势力。
“邪恶势力?”缓过一口气的冠军侯问道:“什么邪恶势力?”
“大概是世家门阀一类的吧。”死鬼皇帝哼了一声:“不过, 听他的意思,似乎也不只是世家门阀……鬼知道他要说什么。”
不错,虽然之前穆祺长篇大论, 向他喋喋不休的灌输了黄巾爱大汉的离奇暴论,让刘先生的精神始终处于一种听不懂但大受震撼的恍惚状态;但冷静下来后稍稍思索一下, 其实是能发现穆氏言语中微妙的倾向的——简单来说, 穆祺尽情攻击了一番东汉晚期及魏晋南北朝的历史走向,全力描述了当时政治的黑暗堕落与上层的腐败无能;这些描述当然非常的痛切沉重, 但这痛切沉重之余, 却并没有发泄出刻骨的“私仇”。
什么叫“私仇”呢?譬如说, 在听到了弘农杨氏舔着脸居然混了个什么千年世家时,刘先生恶心郁闷, 不能自制, 曾经摩拳擦掌, 打算返回长安后给赤泉侯一家上上强度——无论杨家多么长袖善舞,能苟能忍, 在大汉皇权的亲切关怀下,结局都是不难预料的;而这样小气吧啦, 近乎泄愤的一己之私怨,则是被穆祺一力劝下来的。
当然,穆祺之所以一力劝阻,并非是对千年世家怀有什么古怪的粉色滤镜;实际上,他应该比老登还要清楚这种畸形怪物的根深蒂固、腐朽堕落,但对世家的批判也不宜过于——诶——拔高;这倒不是说要存什么迂腐的忠厚之道,而纯粹是尊重事实;世家当然是阻碍历史的腐朽因素,但如果因为个人的愤恨而尽力夸大的他们的力量,将这些腐朽的玩意儿视为什么控制历史的幕后黑手、操控一切的超级阴谋集团,那未免也太过于高看他们,乃至于高看整个门阀制度了。
弘农杨氏是处心积虑、久久为功,布设了一个天大的计谋,巧妙瞒过了大汉历代皇帝的耳目,最后成功登顶千年世家的么?从事后的分析看,这些货色压根就没有这个本事——或者说,如果他们真有那个缜密阴谋、步步设局、算无遗策的本事,那登台亮相之后,也不至于把国事搞得一团稀烂,留下的只有骂名。事实上,所谓的“世家”发家的历程,多半是一群特别能苟特别能忍,生命力格外顽强坚韧的家族,在风云际会中撞到了历史的机遇,运气爆棚一飞冲天,被稀里糊涂捧到了那个地步的幸运儿而已。
在很大程度上,他们是捡来的权力,而不是自己挣来的地位——东汉先天不足,本来就有豪强坐大的风险,自孝明皇帝四十七岁崩逝之后,后续的君主再没有一个能越过四十的门槛;幼帝即位大宗绝祀,皇位上七八十年都坐不上一个成年人。君主失位权威沦丧,豪强的力量随之坐大。无需谋算、无需拉扯、无需算计,只要坐在家里等着皇帝一个又一个的接连蹬腿,空缺的权力就会从天上掉下来;这样白捡的地位,哪里还用得搞什么长久谋划、吉列豆蒸?
不过,这里强调运气并不是替世家开脱责任。实际上,如果抛开封建道德观念,那种由运气得来,天幸天赐的权力,比血腥搏斗得到的权力,危害性和破坏性还要大得多。
斗出来的权力可能肮脏污秽,但至少胜利者必须懂得敬畏权力的规律,否则全家都要上路;而如果是天上掉下来的运气嘛……既然是凭运气躺着得到的,那就没有必要为了它多操一点心;所以世家侥幸登台之后,抽象操作仍然是毫无收敛,乃至愈演愈烈——在篡夺政权之前,他们把持仕途、排斥异己、清谈误国、不理政事;在篡夺政权之后,他们依然把持仕途、排斥异己、清谈误国、不理政事,根本没有意识到国家已经属于自己,而自己至少应该为自己的国家恪尽一点职守。权力来得太轻松了,所以压根就没有为权力负责的意识。
比专制更可怕的是集体不负责,魏晋南北朝的历史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可是,也正是因为这种集体不负责,反而让魏晋南北朝的局势变得非常尴尬、非常难以料理,因为你跟本就找不到这堆烂摊子的负责人——谁来负总责呢?曹魏吗?可曹氏掌权不过三代,自己的位置就被撬走,委实背不动大锅;司马氏吗?就算司马氏要为西晋的败落负八成的责,可渡江之后晋帝的皇权很快旁落,继位的要么是白痴要么是傀儡,属于和狗混一桌的待遇,要让他们肩负南北分裂的惨烈后果,似乎也实在有些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