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第4/4页)
“为什么?”
为什么要搞这种明里批判暗里狂吹的调调?你当你是傲娇吗?!
穆祺摸了摸下巴:“我想,是因为恐惧吧。”
“恐惧?”
“不错,恐惧。”穆祺道:“实际上,魏晋两朝从诞生之初,就是笼罩在相当浓烈的亡国气氛中;这两个政权从建立到灭亡,都从来没有显现出过一丁点兴旺发达的新生气象,而当时士族的悲观厌世情绪,也是出乎意料的严重……”
魏文帝受禅之时,就有人冷眼旁观,说出“魏柞恐不得久”的阴森预言;司马氏兴起之后,名士们留下的最著名的论断,则是“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即使三家归晋,天下一统,看似国力鼎盛,威震四海,但有识者遍查上下,仍旧要对着洛阳宫殿的铜骆驼痛哭流涕,喟叹“会见汝在荆棘中!”
要亡国了,要亡社稷了,要亡天下了——即使在国力最盛、局势最稳的时候,这样歇斯底里的悲观与恐怖仍旧萦绕在士人们的心中,化为不可解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难以排遣的究极噩梦;所以魏晋的诗歌才会那么虚无、凄厉、亢郁——那本质上是无处排解的恐怖在文字上的倾吐,是政治上再无出路之后破罐子破摔的发泄:大家都知道这个国家马上就要灭亡,大家都知道这个安乐的假象立刻就要崩溃,于是干脆及时享受,肆无忌惮地挥霍浮生仅有的一点快乐。
当然,这种恐惧实际上是很奇怪的。后世往往将之归类为政治迫害下的悲观;但如果仔细检查魏晋以来的历史,那名士清流们在政治上其实是赢麻了的——曹魏篡位时他们有了九品中正,可以理所应当控制仕途;司马篡位时大肆封赏,从此皇权真正与士族共天下。可以说,由东汉以来,士族鲸吞蚕食、日拱一卒,终于彻底掌握了政权;这样赢了又赢,胜了又胜的局面,到底有什么好悲哀的?
所以,皇帝只是怀疑之至的从鼻子中喷出一口气来,没有立刻说话。
“这里的恐惧并不是对利益的恐惧,而更近似于对未来的恐惧。”穆祺解释了一句:“本质上,士族其实非常清楚他们自己做了什么;他们恐怕也非常清楚,自己这些做派,到底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毕竟是垄断教育的名士,不是大字不识的草包。士族显贵们只要翻一翻历史,就能立刻知道他们搞的这一套——垄断仕途、打压人才、奢靡腐化、清谈误国——究竟会有什么样的结局;而也正是因为清楚这样的结局,恐惧才会油然而生,不可自制:
为什么这么笃定,这个国家很快就要灭亡?因为像他们草包废物居然都能占据高位,那这国家不亡,还有天理吗?
当然,体会到恐惧不等于要解决这个恐惧,某种意义上魏晋士族就像临到大考的学渣,一边害怕一边摆烂,一边摆烂一边害怕,虽然知道大难临头肯定要亡国亡天下了,但就是管不住那只祸国殃民的手;于是只能在无休止的惊恐中继续享受,实在受不了了就长啸、裸奔、嗑五石散控制情绪——所谓魏晋风度,疯批名士,底色不过如此。
所以,士族们对诸葛亮的隐秘情绪也就可以理解了。他们内心里其实明白,葛氏搞的那一套才是正道,自己这一套纯属自取灭亡;他们更明白,自己这些人其实根本没有能力统治国家,要想解决他们面临的恐怖与绝望,就只有让诸葛丞相来接手。他们就像一个即将要闯下大祸的巨婴,其实很希望有一个伟大的、高尚的、无私的大爹来接手他们的烂摊子,帮他们擦干净屁股、料理干净首尾,解决干净埋伏的大雷——而四面逡巡,这样好这样体贴的大爹,居然在西蜀就有那么一个。
——可惜,可惜,可惜啊,这样好的大爹,怎么就偏偏在西蜀呢?!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遂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仅仅哀痛恐惧是没有意义的,既然士族宁死也不肯放弃享受,那也就没有大爹可以救得了了。所以,等待他们的就只有一个结局:
“既然已经快要北伐了。”穆祺若有所思道:“我们也该做准备了吧,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