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传:追梦人(二)(第5/6页)

这句问话咄咄逼人,李克己倘若回答是,难免令人觉得铁笛秋的权威胜过国法昭昭;若回答不是,则又坐实了铁罗汉向他示好是别有用心。

李克己咬一咬牙,决然答道:“臣对铁先生以前的为人行事所知不多,但也看得出铁罗汉对铁先生极其敬畏。铁罗汉是陈友谅旧部,一直不服王化,国法于他自然无威慑之力;绿林贼寇,向来是胜者为大,铁罗汉曾是铁先生手下败将,此次又败给铁先生的弟子,自然要低头折服。”

朱元璋的笑容敛去,微微向前倾斜着身子,盯着他说道:“这么说,天下贼寇怕的不是朕而是能击败他们的铁笛秋了?”

李克己无言以对。

朱元璋又道:“铁罗汉这样卖力地向你示好,是想通过你替陈友谅的后人拉拢铁笛秋吧?”

这个罪名太大,李克己急忙伏下身去说道:“请圣上明鉴,铁先生那样的性情,怎么会受陈友谅的后人的拉拢?当年……”他自觉后面的话不便出口,朱元璋却不放过,逼视着他道:“当年如何?”

李克己一横心,仰起头来答道:“当年铁先生连圣上的延揽都不肯受,又岂会瞧得上陈友谅的后人!”

铁笛秋的狂放不羁,逍遥化外,一直是洪武皇帝的一块心病。虽然说四海之内皆为王土,但王土之上居然还有这样一个天下闻名的不受约束的铁笛秋,率土之滨莫非王民这句话就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大殿中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朱元璋脸色紫胀,将腰间玉带往肚皮下紧了一紧。御阶下的掌刑校尉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熟悉洪武皇帝震怒之前的这个动作;玉带往下束起,意味着洪武皇帝对将受廷杖的官员心中极其恼怒,他们行刑时尽可往死里打。当然,玉带若是往上提起,则意味着洪武皇帝对这官员虽恼怒但并无杀机,行刑时可要小心,以免打坏了受刑人到头来倒霉的是自己。

李克己直视着御座之上的洪武皇帝,紧抿着嘴,那神情仿佛是说:他说的都是事实。

朱元璋审视着他。御阶之下跪着的这个青年进士,是以死殉张士诚的李瑞林的儿子,是弃官隐居的高启的学生,是狂傲不驯的铁笛秋的弟子。那三个人,两个已死,一个至今没有低头臣服;然而他们所精心培植的这个年轻人,却从遥远的川中家乡来到了应天,跪在了御阶之下,带着自认为无辜的倔强,更带着进入仕途的渴望,等待着朱元璋对自己前途与命运的裁决。

朱元璋的脸色慢慢地恢复了正常,他往后微微一仰,让身子舒展开来,说道:“你一个后生小辈,又如何知道铁笛秋的心性与行事。沈光礼!”

沈光礼跪下:“臣在。”

朱元璋道:“暂且收监,下次再审。”

下次再审,锦衣卫的行话叫做“挂起来了”。

锦衣卫的监狱,关押的都是奉了圣旨审理的犯人,称为“诏狱”;锦衣卫奉旨审案,用起刑来自然是无所顾忌,是以无论是文武百官还是平民百姓,一入诏狱,无不九死一生。

李克己虽然承蒙沈光礼看在海上仙山的面子上格外照顾,不曾受刑,仍是得按制度戴上手镣脚链,单独关在一间狭窄的监牢中。

出乎他意料的是,除了送饭的狱卒之外,入狱之后他第一个见到的竟是沈光礼身边那年轻的校尉孟剑卿。

孟剑卿在他对面坐下,微笑着说道:“我知道李先生必定很担心你的家仆,所以特意来告诉先生,皇爷因为那几个家仆丝毫不知内情,所以已经让锦衣卫放了他们,那名老仆万安和你的书僮抱砚要留下来在外面照看你,那驾船送你们来京的一对佃户夫妻则要赶回去向令堂禀报京中的情形。先生若有家信,可以让他们带回去。”

李克己一怔,他既然关入了诏狱,邸报之中必定会登载此事,青城之中此时只怕早已传扬开来。母亲在家中不知详情,还不知会着急成什么样子。他实在应该写一封信回去的。只是这信中又该写些什么?现在一切都还不明朗,他不能对洪武皇帝的心思妄加猜测去宽母亲的心,而真实情形又徒然让母亲心焦。

怔了许久,他摇一摇头道:“不必了。”

孟剑卿注视着他,说道:“以卑职看来,先生还是写一封家信为好,至少让令堂知道先生现在平安。另外,外面的流言太多,有了这封家信,铁先生也好知道真实情形,以便应对。”

李克己心中豁然醒悟。这一封信,与其说是写给母亲,不如说是写给铁先生。这也正是孟剑卿的真实来意。

孟剑卿微笑着看着他。

李克己不是不明白这其中的奥妙。廷审之际,洪武帝对他其实并无恶感,关键全在于铁笛秋的狂傲不驯令洪武帝心中的愠怒难解。一二十年的积怨,不是那么容易忘记和化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