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2/2页)

道观建在半山腰,半旧的白墙黑瓦,青苔爬在墙根,绿藤爬在瓦上。

黄猫率先冲了进去,苏栗背着包袱紧随其后,年青的道长没有跟上来,留在岸边收拾那堆得高高的行李。

沈珏定了定神,反手牵住沈杞,要带着他迈入门槛。

葱生抬腿便跨过去了。

一道无形的壁垒却将他死死抵在外面,不肯让他这体内流淌着狼血的半妖入内。

鹤发童颜的老道长突然出现在门后,一手挽着拂尘,一只手却牵过了茫然回头的沈杞。

葱生回过头来,用力过猛,发尾打在脸上,打的他闭上眼,却还是唤道:“祖宗!”

沈珏还未来得及说话,葱生便用力挣扎起来,想要摆脱那支陌生的手。可他才八岁,便是尖叫着往后退,也没有挣动分毫。

“葱生。”沈珏喊他。

男孩过于用力,挣得脸颊通红,闻声停下挣扎,惶惶地望着他。

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个什么表情,却看到葱生望着自己,望了一会,眼里逐渐噙满了泪。

尔后清澈的泪水划出了两道痕。

“不要。”葱生像是明白了什么,猛地喊道:“我不!”

沈珏几乎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些什么,一闪而过的念头那么多,仿佛一下子想起最初在沈宅门口抱着自己腿喊“老祖宗”的幼儿。

那么小那么矮,圆乎乎白胖胖的沈家小少爷;

又或许想着,葱生已经很久没有哭过 怎么就突然哭了;

还想着,原来他长高了这么多,跟着他像一条小尾巴,一路上风餐露宿没喊过苦,做了所有力所能及的事,白嫩嫩的模样不知什么时候就被风吹雨打成小麦色,还缺了一颗牙。

他想了那么多,仿佛越过了百年时光,看到了那个踩着伊墨的影子长大的自己——离开熟悉的沈宅,走了那么多陌生的地方,见了那么多陌生的人,逼着自己学了许多不知道有用无用的东西,快速地长大。

现在的葱生,一如从前的自己。

沈珏想,原来是为了这个,我才将他带在身边这么久。

可又有什么用呢。

什么用都无有,从来也没有谁能陪谁到最后。

他最后也只能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定定地望着沈杞,沉声道:

“就这样罢。”

——就这样罢。

趁着他年纪还小。

趁着时光还短,相处时间并不长。

他转过身,将孩童尖叫的哭喊抛在背后。

那些美好的,牵挂的,依靠的,亲爱的,他从来留不住。

“祖宗!”

“祖宗!”

“祖宗你看看我!”

“祖宗,我是沈杞啊,我是小葱生,你看看我呀!”

孩童喊辟了嗓子,载着不知多少伤心和眼泪,久久缭绕在上空。

沈珏已经走远了,横渡过大海,停在空空如也的车厢旁。

先前两人一猫来回踏出的小径还在,深深窄窄的痕迹通向大海,仿佛一个没有归途痕印。

他的手抬起来,轻轻搭在几乎崭新的车厢上,被他一路扩建几次的车厢又宽又大,上好的木料不久前方漆过桐油防虫防雨。

像一副好棺材。

他摩挲着它的梁,颀长的手指苍白又冰凉,尔后微微一用力,木料便被碾成了尘。

沙滩上留下一滩木屑,海风卷过几次,便扬起来,一半随风走远,一半被海浪卷到了未知的地方。

他望着沙滩上最后一点痕迹消失,紧了紧自己的旧包袱,重新上路。

此后他再没有为谁停留过。

似乎并没有多久,行走中的时光是不动又流动的,就在这漫长又短暂的光阴里,他越来越少想起葱生。

他的记忆让他可以记起所有微小的事和物。

然而终于有一天,他发现自己自己想起葱生的时候,仿佛一个陌生人,想起了另一个陌生人。

他记得自己曾经为他停留过,曾带他走过大大小小的城镇,也在烛光下握着他的手,教他一笔一划的写字。

只是想起这些,已经没有愉悦的心情,也无法回味曾看着他一点点长大时,快乐又怜爱的心境。

他发现这些回忆变成了食之无味的鸡肋。

于是,他再也不曾想起那个圈着他脖子撒娇唤他“老祖宗”的孩子。

从时光里,从记忆里,结束了。

(上卷 疏林冻水熬寒夜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