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第2/3页)
有了基石,有了工具,才有了具体的道德取向、详尽的价值判断,才可以回答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是不应该做的;这就是最具象、最详细的“价值观”。世界观与方法论是抽象的,所以被称为“形而上”,价值观是具体的,所以被称为“形而下”。但无论形上形下,彼此之间的逻辑联系都是紧密瓜葛,断然不可切割——没有具象的价值观,抽象的世界观与方法论就无法落到实处;没有抽象的世界观,价值观也就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摇摇晃晃、难以推敲,根本不能经受思辨的考验。
“——但现在的问题在于,原始的儒家根本没有回答过形而上的问题;儒家圣人们从来没有定义过属于自己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穆祺双手一摊,神色自若:“陛下很熟悉儒家经典吧?那请陛下回答我,经典中反复提到‘天’、‘天道’、‘天命’,那么,圣人们解释过什么是‘天道’、‘天命’么?”
皇帝:…………
皇帝目瞪口呆,两眼发直,默然不语了片刻;而在这片刻的功夫里,他竭尽所能,快速过了一遍自己记忆中的经典——什么是“天道”?《论语》只谈仁爱,好像没有相关内容;《春秋》微言大义,当然不会讨论这样宏大的东西;就连最接近谈玄论道的《易经》,最接近谈玄论道的《易经》——
皇帝的额头冒出了冷汗;他下意识望向了卫青——长平侯功成名就后延请高士,是踏踏实实学过一遍《礼》、《易》的,换言之,卫将军对易经的了解也不算差,或许可以发现他疏忽的内容。可现在,卫将军也是愕然不语,神色奇特之至……
“不用想了。”穆祺叹息道:“答案就是没有。儒家圣人从来没有回答过这个问题——说得再刻薄一点,他们甚至没有关心过这个问题。”
或许是敬鬼神而远之,或许是过于实用主义,孔子确实不怎么在乎这样玄妙高深、近乎于以空对空的抽象思辨;他更在乎的是具体的道德律条,是现实中可以感知、可以触摸的礼制与规矩,仁政道义。“《论语》万言,无一字虚谈”,每一句都是实的,都是具体的,绝不整虚的。
这种完全实用的取向,放在一个政治家或者大学者身上,或许没有什么;但要是作为一门哲学立身的根基,那就会存在巨大的问题——没有世界观,没有方法论,没有一切的基石,你的道德是从哪里来的?
随便举个例子吧,《论语》云“仁者爱人”,大家照本宣科,也居之不疑;但如果有杠精非要刨根究底,问一句“为什么‘仁者爱人’”呢?
如果遇到腐儒朽儒,大概会硬顶一句“天经地义”——没有为什么,不许你问;但要是大儒学养深厚,大概会愿意多解释一句:“这是圣人的教诲,我们都要向圣人学习,当然要遵从他的教诲。”
好,那么,“为什么孔子是圣人呢?他有什么不一样的?”
到了这一步,问题也不是没法回答,为什么孔子是圣人?因为他是“天之木铎”,从上天那里领悟到了治理人世的大道,所以我们这些凡人都应该向他学习,才能提升自己,明白了吗?
很好,很好,到这里步步相逼,终于可以揭出最后一张大牌了——你说孔子是“天之木铎”,那天是怎么样的?你说孔子从上天那里领悟到了大道,那他是用什么法子领悟的?这样的法子可不可以公开出来,大家都来领悟领悟?
大儒:…………
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平日里看着没有二两,但只要在辨经中一上称,那就是一千斤都打不住。事实上,数百年后佛教东传,这种在天竺血肉磨坊里辨经辩出来的完整哲学,仅仅只要一个照面,就把儒家打了个丢盔弃甲、屁滚尿流,以至于在思想领域节节败退,几乎已经守不住老家。
佛教东汉传入,南北朝流布,而至晚唐之时,大儒韩愈环顾四周,已经不是佛塔,就是布施,于是油然生悲,慨叹“道统将亡”——当年孔老夫子率七十二弟子周游,所到之处,贵族国君竭诚欢迎,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犹在眼前;怎么短短数百年的功夫,此处竟要沦为儒生的葬身之地了么?
当然,道统还是没有沦亡,儒生也还是守住了高地;但其中的艰辛酸楚,则不可与外人言说——韩愈还只是悲哀道统沦亡,但本质也没有搞清楚儒家为什么会斗不赢佛老;还得是宋儒磕磕绊绊摸索几代人,才发现是底层代码出了问题,上古设定缺失严重,自己必须得给老祖宗填这个天大的漏洞。而整个填补的使命,即概括为张载不朽之“横渠四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