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陛下应该要搞清楚, 神圣性是一个相对的概念。”穆祺曼声道:“皇位的神圣性并不需要太高,只要比儒生的那一套学说更可靠、更有效,能够维持权力的运转即可。事实上, 有的时候神圣性太高,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呢。”
儒学帮助皇帝建立了神圣性, 但这种“帮助”很难说是出于忠诚爱戴, 还是出于某些微妙难言的算计。神圣性好吗?神圣性当然是好的, 但凡事过犹不及, 塑造出一点皇权崇拜巩固地位也就罢了, 如果真的把皇帝严格打造成一个高高在上、不食烟火的现人神,那他实际上也就失去了一切接触现实的机会,将会沦为一个光鲜、精致、华美的偶像, 除了获取敬拜以外,其余将一无所有。
“在这个教训上, 东边的小日——我是说东边的倭国就很有经验。”穆祺道:“倭国的外戚与阴阳师合作, 将他们的什么‘天皇’打造为了天神的后裔,神圣性抬到无与伦比、完全超脱凡俗的地步——天皇是神的后裔, 所以他不能说凡人的语言;天皇是神的后裔, 所以他不能与凡人对视;天皇是神的后裔, 所以他不能随意履足凡间的土地;这么一套操作搞下来嘛……”
一个不能说凡人语言、不能与凡人见面、不能随意外出的“皇室”,和权臣手中乖乖从命的傀儡泥娃娃有什么区别?喔不对, 这种情况比之傀儡娃娃还不如——中华历史上不是没有过主弱臣强, 皇室沦为傀儡的时候, 但这种状态终究是危险的、脆弱的,不能长久持续;无论是心怀不甘的弱主, 抑或惶恐忧虑的强臣,双方终究会有一个忍耐不住, 强行打破这个危险的局面。但在倭国,因为神圣性的洗脑实在太强太成功,成功到连天皇自己都深信了自己的“神性”,于是一切以神为名的架空操作也就顺理成章,再没有半点阻力。
权臣可以永远架空皇权,那当然没有任何必要篡位;倭国延续千年的天皇制度,大致就是这么来的。在这种体系下,皇位更类似于传国玉玺一样的珍品宝物——谁会和传国玉玺为难呢?
刘先生嘴角一抽,神色变得有些微妙了。
显然,东瀛的外戚和阴阳师没有什么独步天下的创意,他们能想到的东西,中华的儒者也能想到。实际上,从儒学诞生的那一刻起,儒生们恐怕就一直在暗戳戳的做着试探。儒生们一向推崇的是上古,上古中最推崇圣君的是尧舜——一般没有大禹;为什么没有大禹?因为尧舜时“垂衣裳而天下治”,淡泊自守,不理俗务,很愿意将政务交给大贤之士处理;而相反,大禹的风格就很让人不快了:胼手胝足,身自躬亲;为了治水处处巡视,与底层打成一片,把权力抓得牢得不能再牢;天下的皇帝要都是这么个做派,那大儒们还吃什么?
尧舜是好的,皇帝们都要学尧舜;大家老老实实做圣君,一切政事委托贤臣,岂不美哉?
说白了,在汉-魏这个节骨眼里,儒生可绝对不是后来那种唯唯诺诺、 逆来顺受的模样;他们一边配合着皇权,一边也未尝没有自己的小算盘;从魏晋南北朝的教训来看,这个小算盘还打得相当成功——可惜,中原的地形毕竟与倭国不同;岛国四面临海,绝无外敌,将内部洗脑完毕,一切就算万事大吉;可就算大儒奋起拼搏,真能完成洗脑中原的宏伟壮举,一旦北方的野蛮人南下,那又该如何呢?
你辩经辩得很妙,但是《北狄南下》是由东亚季风带自主研发的一款全新开放世界冒险游戏。游戏发生在一个被称作中华的幻想世界,在这里,被天意选中的人将被授予“天命”,正面硬刚匈奴的铁骑。
大儒要是刚得过匈奴的铁骑,大概这个千年天命也就到手了。但大儒们刚得过匈奴铁骑实在是有点不可能,所以也就只有跪求某个铁血大爹施恩保护,顺便容忍大爹爬到头上作威福。一边祈求大爹保护,一面暗戳戳计划着架空大爹,这就是儒生与大爹之间相爱相杀的扭曲故事。
作为庇护了儒生又被儒生蛐蛐的铁血大爹之一,刘先生一直都能体会到这种恶心的扭曲。所以听到穆祺举的案例之后脸色有点阴沉。显而易见,东瀛的例子有效动摇了他对于神圣性的某种执念。不过,有些根深蒂固忧虑仍然萦绕在心头:
“神圣性一旦削弱,天下或有动荡。”
是“天下或有动荡”,还是“皇权或有动荡”?穆祺也不打算点破,他是来劝人的,又不是来与皇帝抬杠的,能顺毛摸当然要顺毛摸:
“治理天下,或许也用不着搞这么多的神话。”他很含蓄的说:“其实,陛下现在搞的很多举措,如果逐一推广,善加落实,已经足以平息动荡的隐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