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第4/5页)
刘先生再也受不了了,为了维护他岌岌可危的三观,近乎崩断的神经,他不得不强力反驳:“如你所说,黄巾军又何必起事!”
穆祺不慌不忙:
“第一,黄巾军起事时手无寸铁,没有任何军事准备;天下有这样的叛乱法吗?第二,太平道当然爱大汉,但他们爱的是一个天下太平、吏治清明、回归于汉初之无为的大汉,是建立在宗教意义上的地上天国;这样的地上天国,能见容于当时的东汉朝廷么?”
从《太平经》自“八使”,从“八使”自“三十六方”,太平道黄巾军每一个遗留下的符号,都是对大汉遥远回忆的追述与怀念;甚至太平道符咒“急急如律令”,都发源自汉朝的公文系统——这样惟妙惟肖的仿真复刻,这样亦步亦趋的效仿致敬,恐怕就是严酷的酷吏,也实在看不出来有什么反汉的“敌意”;这大抵也是东汉士大夫在一开始对黄巾普遍共情,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他们发展到数百万规模的缘故。
正因为没有感受到敌意,东汉地方乃至中央朝廷才能天师道容忍备至;直到——直到东汉的衮衮诸公们愕然发现,天公将军爱着的大汉不是现在的大汉,而是那个遥远的、政治清明、天下太平、中央集权的大汉。
——那还了得?
所以,整场黄巾起义其实是个被辜负的悲剧;并不是天公将军辜负了大汉,而是大汉辜负了天公将军。大贤良师一开始大抵是怀着热望的,他编撰经文拟定制度禁绝兵器和暴力,全方位无死角的模仿自己想象中伟大恢弘的汉帝国,期盼着以这样宗教式的虔诚感动天意感动皇帝,能够扫除帝国身上缠绵多日的顽疾,光复以往太平清宁的伟大光景。
可惜,可惜,直到“岁在甲子,天下太平”的那一刻,恐怕天公将军才终于意识到,他真心热爱的那个大汉早就已经在岁月消磨中悄然死去,而今残留的不过是被世家豪强和门阀蛀空了的腐朽躯壳;汉家的光辉再不可复起,而他此生最大最深刻的热望,终于也只是镜花水月、幻梦一场了。
自己终究要亲手毁灭自己此生最爱的东西,天下悲哀苦痛,大约莫过于此。
当然,尽管大贤良师的一生纯粹是个被辜负的悲剧,但他的热爱与心血终究不是没有价值的——他的观察非常敏锐也非常准确,那就是这个天下确实已经被败坏到难以救药的地步了,要挽回的唯一办法就是重建过往四百年的制度——恢复中央集权、恢复法令尊严,强力弹压豪强门阀,以极大的力量扭转士族垄断仕途、把持朝纲的进程——换言之,恢复东汉以来,被士族外戚宦官所侵蚀殆尽的,真正的汉家制度。
太平道者,何为“太平”?“帝王以下及臣大小,案行真道,共却邪伪”,才是太平,显然这不仅仅是宗教追求,更是严肃的
自然,由于先行者天生的缺陷,大贤良师的探索还是相当盲目的。他在黄巾军中的种种实验,很大程度上只是机械复制汉朝全盛时的体制,而根本没有深思制度下真正的意图。但这也没有关系,因为有一位我们都熟悉的伟大人物继承了类似的观点,并提出了大家耳熟能详的口号:
“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兴复汉室,不是兴复刘氏一家一姓的天下,而是兴复大汉的制度,兴复过往的荣光,强力阻断历史堕落的进程;是严明法制、光大治术,是对士族垄断的殊死一搏,是“大汉”对于南北朝最后也最绝望的回击——这个回击由大天公将军张角启动,最后由大汉的丞相诸葛武侯收尾;所谓前赴后继,所谓死不旋踵,从宗教领袖到宗室后裔,从宗室后裔到名臣高人,大汉最后的遗民对着历史的进程发起了决死的冲锋;所谓知其不可而为之,所谓道之所存,心之所存;人间英雄气酣畅淋漓,大抵不过如此。
“我理解陛下的心情,总是很忌讳能够挑战皇权的东西。”面对两眼发直、瞠目结舌的刘先生,穆祺声音柔和:“不过陛下也看到了,就算东汉朝廷强行镇压下了黄巾,自己也是风中残烛,转瞬即逝,下场相当之难看。反过来想想,如果当时真能接受大贤良师的观点,用他那一套改造改造朝政,恐怕东汉还能多续上几年。”
穆祺做了个手势,意思不言而喻。
实际上,用“大贤良师那一套改造朝政”的实验已经做过了,诸葛丞相在西川复刻的那一套制度,就很近似于大贤良师梦想中的汉初。而实验的效果,似乎也昭示了现实的另一种可能——不过很可惜,这个尝试终究是昙花一现,最终湮灭于历史进程之中,成为后世永久的遗憾。
不过没有关系,穿越的本意,不就是为了弥补遗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