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夏家,一更
“夏盈盈的父亲夏国忠,原是沪市中西医兼修的名医,因早年留学日本、给国民党军官看过病,被打成“黑线人物”(一个极“左”的概念和用语)。”
上午十点,任章华开车载着邱秋出了中医药大学的大门,朝陆家浜路上驶去,路上,任章华跟邱秋道:“家里出事时,夏盈盈七岁,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邱秋:“她留在沪市,跟兄姐一起生活吗?”
任章华点点头,又摇了下头:“她上面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家里一出事,大姐嫁去南京,跟家里断了关系。三哥陪父母去了农场。”
“她二哥夏文柏,1966年以第一名的好成绩,考入咱们中医药大学。运动闹起来,学校停课,他留在沪市,一边带妹妹,一边等着学校复课。”
“他家住在愚园路,是一栋三层楼的建筑,前面有一个小花园,后面有一个小天井。家里出事后,他知道自家房子保不住,主动带着妹妹搬到了二楼前间,将其他房间让了出来。借着这事,让街道办帮他安排了一份工作。”
“不知道是觉得他主动让房的行为可赞,还是惦记着夏忠国的几分香火情,抑或者,觉得一个半大小子带着一个七岁的小姑娘生活,蛮可怜的,街道办在他们街道服装厂,给他找了个给衣服拷边的工作,一天七角,请假一概没有工资,周末休息一天。”
“为了供妹妹读书,给农场寄钱寄物,这十二年来,夏文柏没有请过一天假,周末也很少休息。”任章华轻叹了一声,“32岁了,没成家,连对象也没敢谈一个。”
“去年,为了让夏盈盈顺利通过政审读研,夏文柏将她的户口落到了隔房小叔家。为此,他将兄妹俩住的最后一间屋子,跟他小叔置换,搬到了陆家浜路。”
说话间,车子到了陆家浜路,在一排朝南的二层高的老房子前停下,邱秋摇下车窗,透过门洞,朝里看去,只看到一截又窄又暗的木楼梯。
一楼是一溜铺面,国营饭店、服装店、粮油店、理发店、文具店,热闹而喧嚣。
目光扫到楼上,临街的一扇扇窗,多数打开着,从里支出一根根竹竿,上面晾着被褥,小儿尿垫子,刚洗过的湿答答往下滴水的大人孩子的内衣外衫。
很快一位脊背微弓,面容憔悴,额前白发横生,一身灰旧蓝色工作服的青年,从楼里快步走了出来。
邱秋随任章华下车。
“这位便是夏文柏。”
邱秋伸手:“你好,我是盈盈的同学兼老师邱秋。”
夏文柏眼眶一红,强忍着咬紧了牙,手在衣服上胡乱地擦了下,与之轻轻一握,便松开往后退了一步,方嗡声嗡气道:“我知道你,盈盈在家经常提起你。说你入学分数最高,分在一组。说你对《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伤寒杂病论》《千金要方》《温病条辨》《脉经》等课文倒背如流,有自己独特的见解。”
“先上车,路上聊。”任章华招呼道。
三人上车,一路上,邱秋从夏文柏口中知道了夏盈盈更多事。
家里出事后,小小的夏盈盈远离了父母、大姐、三哥,没了玩伴,夏文柏忙着上班、手忙脚乱地学着做饭、洗衣,处理人际关系。当他注意到时,夏盈盈不知什么时候翻出了他藏起来的《本草纲目》,看了起来。
知道妹妹对中医起了兴趣,夏文柏又害怕,又欣喜。
最终他还是想办法给妹妹找来了《医学三字经》《药性赋》《汤头歌》《针穴经》。
夜深人静,电灯都不敢用,兄妹俩窝在房间里小小的一角,四周掩着光,点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一个教一个学,是他们人生最为温馨的时光。
火车晚点,快一点了才到。
车门一打开,下来的几乎全是扛着行李,风尘仆仆返城归来的知青,有单身一人的,也有拖家带口的。
周六,家人来接得不多,电车站牌前,人头攒动,挤满了人。
邱秋三人举着牌子,立在人群中。
好一会儿,眼看人都走完了,方有一个青年,一手架着一位老人,缓步走了出来。
“爸、妈,”夏文柏不敢置信地看着过分苍老、一副病弱的父母,“爸——妈——三弟——”
夏文柏踉跄着奔过去,一把抱住三人,号啕大哭。
邱秋扭开头,不敢看。
任章华等了会儿,见四人情绪平和了些,才抹把脸,带着邱秋上前自我介绍,接过三人的行李,往回走。
路上,夏忠国强忍悲伤,向邱秋、任章华打听了不少夏盈盈在学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