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一年•夏•北平(第27/33页)
当大家仔细地看清时,方才晓得不知何时开始,老人已害了一种颜脸痉挛的病,总是不自觉地抖,簌簌地抖,抖一阵缓一阵,脸上的肌肉,很快便忘掉它曾经抖过,正在小休似的,准备下一场的磨难——有时像个表情活泼的快乐人。
丹丹试图引起他的回忆:
“老公,多年之前,我们三人来占上一卦呀,谁知我们的卦兜乱了,只道一个是生不如死,一个是死不如生,一个是先死后生,我们来算准一点。”
窥伺着,看他的思潮有没有一丝激动。没有,只见王老公烦厌地挥动着一只枯手,连手也禁不住在抖,道: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嘴角笑眯眯地,原来也不是笑,只是开始又颤起来。忽地,直直地瞪着丹丹:
“你心里有人!”
然之后又冷冷地转脸去,看见志高,道:
“你心里有人!”
再睨向怀玉:
“你心里也有人!”
声音里不带任何的喜怒哀乐,像敲击两块石头,一种冷硬而实在的回响。
猫,毛骨悚然地来了一声“噢——”的悲鸣,划破了狼狈的静默。里头有一些古老而又诡秘的变异,不知谁给谁还债来。然而王老公就养育了它们三代四世,一路地繁衍,他还没成为过去——只是他忘记了过去。
就在大家都忐忑失望时,这个一步步走近黄泉的、洞悉一切天机的算卦人,又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指着这三个青春少艾:“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
“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
“你将来的人,也不是心里的人。”
当他这样一说完了,便坐倒:“我累了!回去吧。”
一直不肯再说话了。
一直坐着,不消一刻,便沉沉睡去,魂儿不知游荡何方。连猫也累了。斗室益发地黯闷和凄寂。
三个人手足无措,便回去了。
只一出来,外面才是真正的堂堂世界。
往南走不远,正值隆福寺庙会呢。隆福寺每月九十都举行庙会。其他的,逢三是土地庙、逢四是花市、逢五逢六是白塔寺、逢七逢八是护国寺。热闹着,摊子挨着摊子,布篷挨着布篷……
却见这繁荣的庙会中,卖锅碗瓢勺的,卖鞋面子花样子的,卖故衣的……中间,也有个卖旧书摊子,怀玉认出了,那是当年在绒线胡同大庙私塾里头的老师,丁老师认不出他来。
当然丁老师更老了,学生们一个个地长大,样儿变了,见的世面也多了,全都脱胎换骨,学生们不先喊他,他总是认不出,谁是谁?
丁老师在卖旧书,其中也有他眼中珍贵的善本呢。看来他的生活更不堪了,也许教不上书,因为北平开设了好些学校,教会也办学了,渐渐地再没什么人上他的学堂。为了一口饭,不得已,只把他藏书一一置于地上,倩人采购。
只是逛庙的人多,却没有谁真正有买线装书的兴头,每每朝穷酸文人瞧上一眼,也就闹哄哄地过去了。
怀玉想喊他,转念他不一定认得他,认得也没什么话可说——只是也喊:
“老师!”
丁老师不搭理,坚决地不承认他曾经是“老师”,只一个劲低首拍拍来往的人脚下翻起的轻尘,不让善本蒙污。他似是下定决心只担当卖书人了。
怀玉没法,便也离去。
志高跟他道:
“那是丁老师呀!他从前不是教你《千字文》吗?”
怀玉答:
“看错了。”
志高不解:“没看错,他还戴顶圆帽呢,怎的离离希希的,瞧也不瞧我们一下?”稍顿,志高又发牢骚:
“妈的,一个两个都是老胡涂!怎么会?才几年,都害了怕生症,不认人——老而不死你看多受罪,还是快快——”
丹丹骂他:“看,又犯劲!快过年啰,还老呀死呀的。”
“不死也要老的,你老了别那么无情!”志高嚷。
“我才不会!”丹丹嚷,“笨人才认不得人,我一眼就得看穿!”
对,快过年啰,已经有人在摊子上摆上一些“福”字“寿”字的剪金纸花,还有印上金鳞图案的“吉庆有余”红鱼。
可怀玉,对逛庙的兴趣不比从前了,那些金鱼、风车、空竹,当然不再是他的玩物,也许“风筝哈”他们的人所糊的三阳启泰、蜻蜓、蝴蝶、虞美人、瘦腿子……和长达数丈的蜈蚣,还吸引到他的视线,看上一阵,因为五彩缤纷,末了又一飞冲天的关系。艳羡之情,写于脸上。
谁知刚驻足,身畔有两三个过路的,见了怀玉,一愕,交头接耳,竟窥望起他来了。走前两步,侧过来一看,认得了,欢喜地细语,一个道:
“是他!是他!”
一个问:“真的吗?这是唐老板吗?没看错?咦,好年青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