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一年•夏•北平(第23/33页)

魏金宝见怀玉为他出的头,也许他误会了:怀玉是向着自己。金宝的一份特殊感情,却因这般的不可收拾,千言万语,从何说起?金宝只把一切抑压在心底,如此,便将过了一生——怀玉是永远都不晓得了。金宝把一张脸背住灯光,想起过去也想到未来,莫测的,他没希望了,他连怀玉都配不起。他只幽幽地道:

“怀玉,你别管了,真的,你我都惹不起……”

忍,总是要忍。在他唐怀玉还没有声望之前,他就没有尊严。地摊上的流氓、戏班里的班主、六扇门儿的官爷,层层地欺压。还有外国人,外国人欺压中国人,中国人又欺压自己人,哪里才有立足之处?不,他要壮大,往上爬,不容任何人踩上来,他要倒过来指使,站得更稳——多么地天真,然而这是他惟一可做的呀。人人都有自己的心事。

丹丹还是第一回见到这后台的情景,这比她跑江湖吃艺饭危险而复杂多了——有些事,原来不是“钱”可以解决的,要付出“人”。

有人帮金宝收拾四散在地上的首饰,匣子被怀玉砸个破烂,头面倒是贵重的。人都赔上了,连一点实在的物质都不要?这是没可能的,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好歹总要收拾残局,如常地活命——不会不要的。谁这样白牺牲?都是羽毛缎子盖鸡笼,外面好看里面空。在贫穷的境地,自尊如落地那面镜子,裂了就裂了。

就在众人忙着打发,丹丹瞥见一只又瘦又脏的手,自墙角箱底伸出来,颤抖着,把一个金戒指悄悄地轻拨到身边,正欲偷去,师兄弟们发觉了,抓住他,揪出来,劈头盖脸就打,不留情面,一壁骂道:

“昨天才饿得偷贴戏报的浆糊吃,不要脸,现在又来捡便宜?”

原来是个抽白面的,抽得凶了,一脸灰气,没有光彩,连嗓子都坏了,亮不起来。这就是当年跟魏金宝一起演“四五花洞”的一个小花旦。金宝成了角儿,却失了身。他成不了角儿,反得了病。大家都恨他,骂他贱,但是坐科的兄弟们,打了他,见他嘴角流血,趴在地上喘气,可怜哪,好好一个廿几岁的小伙子,一点骨气都没有了——但他还可以干什么呢?倒又同情起来。金宝把那金戒指扔给他。

一时间,志高、丹丹和怀玉都愣住了。璀璨的舞台,背后原来也是如此地龌龊。分不清是男盗女娼,抑或女盗男娼?反正是一趟浑水。三个人,心头有点儿热丝忽拉,说不出来的灼疼,没有一个活得好好儿,一不留神,就淹践了,万劫不复。

丹丹真心地,对怀玉道,千叮万嘱化成一句话:“怀玉哥,你不许抽烟卷,真的,学会了抽烟卷,就抽上白面了!”

怀玉听进了这话,他没答。他的眼光一直落在更远的前方,他要红,他要赢,就得坚毅不屈,凭真功夫。观众是无情的,演了三千个好,只出一次漏子,就倒下去了。

他点点头,过去:“李师父,您放心!爹,您放心!”

志高没等他说上了,故意接碴儿:“不用说啦,我放心就是!”

——措手不及,唐怀玉红起来了。

风借火的威,火借风的势,广和楼出了一个叫座的武生,局面很火爆,有时观众给他吆好,谢幕四五次才可以下台。

唐怀玉刚冒头,演的戏码除了“火烧裴元庆”外,就只有“杀四门”、“界牌关”、“洗浮山”这几出。匆忙地红,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幸好观众还是爱看他的绝活儿,就是耍锤。他很清醒,觉得不够,练功更勤了。

志高和丹丹有时一连好几天都见他不着。

晚上,志高非要逮他一回不可。到夜场演罢,志高着怀玉到胭脂胡同去。一进门,只见志高在“写字”。志高不大识字,只把两个字,练了又练,半歪半斜的,怀玉趋前一看,写的是什么?

原来是“民宅”两个字。

志高见他来,便问:

“这‘民宅’还见得人吧?”

“真鬼道,怎么回事?”

志高喜孜孜地:“怀玉,告诉你,我姊要嫁人啦——不,娘要嫁人。这可没办法,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真的?”

“哼,骗你是兔崽子!她终究肯嫁给那瓜子儿巴啦!”

志高便絮絮地把他要她找个主儿的事给怀玉道来了。那尖瘦的脑袋也开始晃动着,越说越自得,因为这是他的煽风点火,娘才“肯”跟了一个男人,从此不再卖了。

——嫁人也是卖,不过高贵一点。她还可以干多久呢?趁那大肉疙瘩姓巴的愿意,他怂恿娘去专门侍候他一个,脱离了苦海,不过要两顿饭一个落脚处,还天天有炒锅儿的瓜子吃。志高笑了——他连把娘嫁出去,也是不亏嘴的。

“明天她就出门了,今儿个晚上跟她饯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