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警
谭彦在写稿的时候,总喜欢听着音乐,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触摸到文字的灵魂。音乐能让他心无旁骛,躲进自己的世界里,在孤灯下起舞。他会随着音乐的节奏,让稿中的文字跃动起来,时而低吟浅唱、婉转悠长,时而拍案而起、振聋发聩。他不会像别人那样苦苦伏案、搜刮空肠,而是让自己融进稿中的情境,用灵魂起笔谋篇布局。写到酣处,他甚至会手舞足蹈,仿佛此刻就站在台上,面对着台下成千上万的听众。他能感受到会场的气氛,听众的情绪,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紧张、压抑、激荡与奋进,他要用文字的力量将所有人裹挟进来,让他们的情绪纠结在一起,随着演讲的起承转合,最后推向高潮获得满堂彩。他相信感动听众的前提,是要首先感动自己。
他自然不会理会章鹏等人对他的污蔑,说什么他干的都是些吹牛、说瞎话的事儿。他坚信自己做的是一件有意义的工作。他甚至觉得,此刻面对书桌和电脑的自己,就是一个英雄,一个能指挥千军万马的英雄……但是,理想的丰满总是抵不过现实的骨感,现实中的英雄并不是他,而是海城市公安局的副局长郭俭,他才是那个辉煌舞台的主角。而谭彦只不过是郭局背后的一介书生,一个舞文弄墨的“字警”。
在公安局这个武夫扎堆的地方,“字警”的处境是很尴尬的,干不好被说成眼高手低,干好了也难入主流。但谭彦还算是这里面混得好的。他刚过第三个本命年,是海城市公安局宣传处牵头工作的副处长,人长得文弱,与传统的警察形象相距甚远,日常工作除了给郭局写讲话稿外,就是负责局里的宣传工作。这个活儿在别的警种眼里是个美差,每天只是动嘴动笔,不用像派出所那样的“七乘二十四小时”地连轴转,也不用像刑警那样风里来雨里去,更何况还有机会在局领导面前晃悠,大小还算个“红人”,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看上去很美却冷暖自知,没干过宣传的人怎能明白如今“字警”的苦和累,文化建设、典型推树、舆情应对、主题活动,哪个干不好都会出大问题,给领导写稿更是点灯熬油燃烧灵魂,说句丢失党性的话,就算成天跟着领导能近水楼台先得月,但伴君如伴虎,犯的错误也常常会被放大。这不,上一任处长老顾就是因为一档子宣传的事没弄好,被下派到分局任职了。老顾在任期间,被取了个外号叫“顾大局”,作风被称为“三事”,就是大事小事事无巨细,但就算这样还是在某次舆情应对上马失前蹄。所以谭彦在接手他的工作之后,更加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他从警这十六年都是在政工部门度过的,到如今也不过是个副处,警校同级的章鹏、林楠、那海涛都成了所在单位的“一把手”,说心里不着急那是假的。但由于他缺少基层工作经验,就一直卡在这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上,看似距离“顾大局”的处长位置近在咫尺,实际上却远在天涯。在党政机关里,牵头是最害人的,不仅手中的责权不成正比,还随时可能被外来者取而代之。于是谭彦就只能寄希望于在工作上出彩,照着一鸣惊人努力,也好给郭局创造一个特例提拔自己的理由,也因此被底下人取了个外号,叫“谭荣誉”。谭彦听了哭笑不得,但“谭荣誉”就“谭荣誉”吧,也算是他的本分。
他今晚写的,是一个英雄事迹报告会上的讲话稿。爱民路派出所的所长陈飞,因连续加班造成心肌梗死牺牲在了工作岗位上,走的时候还不满四十岁。此事发生时,正值全局上下轰轰烈烈地在搞禁毒攻坚的“亮剑行动”,为了避免引发民警的负面情绪,“救火”的任务就落在了宣传处身上。谭彦自告奋勇,肩负起宣传和讴歌的工作,誓要将坏事变好,将悲观的情绪转为正能量。但不知怎么了,这次动笔却始终找不到状态,一直干到凌晨,也没触摸到文字的灵魂。谭彦索性关上了电脑,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把已泡得无味的花茶倒掉,又用两个U盘重复备份了讲话稿的电子版,才关灯下楼。
仲夏的夜晚,月朗星稀,宁静安详,谭彦骑上自己的老电动自行车,缓缓地游弋在街头。耳机里放着霍尔斯特的《行星组曲》,这是他一天难得的闲适时刻。谭彦喜欢音乐和文学,早年在警校上学时就组过乐队,写过一些不那么正能量的颓废小调,在工作之余,还好写个长篇小说,有几部发表在了《当代》《十月》《中国作家》这样的文学大刊上。但这些事他却从不敢炫耀,在警察群体里“字警”势微,玩文艺的难免会被打入另册,最后成为仕途竞争中的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