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沧海桑田

十二月二十日,李克己到了应天。他拒绝了司马长空的邀请,独自下榻在城西一家小客店内。

安顿下来之后,万安道:“少爷,我们是不是该去拜访五老爷了?”

李氏一族中,有一位行五的李瑞吉,如今正在工部任一名吏事,官职虽小,毕竟是天子脚下,不可轻慢。但叶氏嘱咐李克己到了应天后去拜见这位族叔,倒不为此,只因为李瑞林生前,与这位族弟的情谊最是深厚。

礼物是早已备好的青城土产,天气又晴和,李克己便叮嘱那佃户夫妻看守行李,他带着抱砚,与万安去拜见叔父。

李瑞吉正好是十日轮休,午后无事,在家中闲坐,见他来,自是高兴,叫妻子张罗了一桌酒菜,坐下来细细问他这一路行程及青城家中情形。洞庭湖上的那次风险,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李克己免不得要将编好的那番话再说一遍。

李瑞吉道:“克己,铁罗汉从前是陈友谅的旧部,至今不服王化,朝廷几次想发水师清剿他,都因为觉得有些小题大做而搁了下来;铁罗汉这人倒也识趣,除了劫一劫来往客商,别的大事向来不犯。可是他这一回居然劫持赶考举人,虽说终究将你们放了回来,毕竟闹得太大了,而且这个弯也拐得太大,令人生疑,所以锦衣卫已经在查这件事了。这些日子你自己当心一点,京城里鱼龙混杂,千万别去招惹闲杂人等,以免再生事端。”

李克己心中不由得一怔。锦衣卫查案,无孔不入,只怕洞庭湖上一事很快便会让他们查出真相,到时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待到晚饭吃完,已是掌灯时节,李瑞吉道:“这时节已经宵禁了,你回不得客店,不如就在我这儿住下吧,明日再去搬行李。”李克己再三恳辞,说住在偏僻小店中便于温书,方才说定了不搬过来,但今夜却只能在李家住下了。他不知道应天要宵禁,不然早已告辞。

夜深人静,李克己在帐中打坐,他心中虽然不安,用起功来,仍是物我两忘,渐渐地已将入定。

但是夜风中隐隐地飘来一阵细语,他听到了其中“洞庭湖”三个字,心中陡然一惊,醒了过来。凝神听去,却是在隔壁房间有人轻声说话。

他的住房紧傍李瑞吉夫妇的卧房,他们说话的声音虽轻,却并不妨碍李克己听得清清楚楚。只听李瑞吉的妻子说道:“我总觉得这中间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来是哪儿不对。你说他可瞒着什么没有?”

李瑞吉道:“铁罗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当真杀了十几个举子啊。”

他妻子停一停又道:“你还记得那年苏州城破时节的事吗?兵荒马乱的,叶氏一个妇道人家,居然安安稳稳地守在大伯身边,服伺他吞下冰毒,又料理了后事,才带着克己离开住处。听说大伯当时尚未死,是叶氏帮他了结的。也真狠得下心。你可想想,这样的女人,真是……你说洞庭湖这件事,会不会……”

李瑞吉不耐烦地道:“你们妇道人家,就爱疑神疑鬼,难道你怀疑叶氏不是寻常人,才能保得克己平安?哪有那么多神怪下凡!铁罗汉能横行洞庭湖上,是因为朝廷宽大,不想大动干戈地对付他,要动真格地,难道还收拾不了一个水贼?他当然也识得利害,不敢当真犯下滔天大罪。什么压寨夫人不许他杀读书人,不过是找个借口好下台阶罢了。睡吧,明天我还要上衙门去当值。”

他妻子嘟哝着道:“那你先前又对克己说得那么厉害,害得我心里都七上八下的。”

李瑞吉叹口气道:“克己年轻不知世事,我看他的性子里又有些他父亲的任性,当然要说得厉害些,管束住他,不让他被外面的花红酒绿迷了眼睛。再说,锦衣卫的确正在查这件事啊,我又没有骗他。睡吧睡吧。”

隔壁悄无声息了。

李克己也躺了下来,却久久无法入睡。

次日一早,他便辞别了叔父叔母,回客店去了。

抱砚头一次来到这京都繁华地,心痒难熬,在店中憋了几日,每天在李克己耳边嘀咕着要出去游玩。李克己的心神不宁,时不时想起洞庭湖一事,无法专心攻书,只好依了抱砚,择了一个晴和天气前往玄武湖。

玄武湖畔游人众多。李克己与万安抱砚三人随着人流缓缓行来,心中道,这京都果然不同于寻常,连游人也大都衣饰华丽,一付太平富贵景象。

前方大柳树下,围了一大群人,不知在做些什么。李克己本待绕道而行,抱砚却早挤了进去,他只好停下来等候。

煦暖的和风中,隐隐地飘来一阵悦耳的银玲叮当之声。他不由得回过头去。

摇曳而来的一群人中,他只注意到了两个人。一个是一名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文士,相貌也不见得如何英俊,却是满面春风,令人觉得份外可亲;另一个是与他同行的一名十八、九岁的女子,淡紫衣裙,雪白的狐裘映衬得她微微黝黑的肌肤明洁如玉,双眼大而深黑,微微凹陷,鼻梁高而挺直,双唇丰润鲜红,不像是一般的汉族女子,而她的神情之间,也殊少一般女子的羞怯腼腆,却是顾盼生姿,神采飞扬,宛如阳光下一枝盛放的黑牡丹。待到她举步之时,李克己觉察到银玲之声竟是从她手上和脚上同时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