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早不言梦寐,夜不言鬼神。
尤其他们这样的非人,睡前念一句菩萨,醒来软衾高枕仍在,睡觉都像野狗搂骨头的妖精没了。
妖精上辈子是个狼妖,这辈子是石头,但真正在一起之后,赵景铄发现他其实像条狗,睡觉不老实,心心念念把“骨头”往肚皮下藏,人形也好不到哪里去,睡着睡着就往身上爬——还是把他的“骨头”往肚皮下藏。
白玉山一直觉得上辈子的狼妖没去自己棺材里捡根骨头随身携带是件憾事。
今天过于轻快地睁开眼,他第一时间察觉异样,他那抱骨头的“狗”没了。
枕上空空,侧边落着一枚衡器。
形制古朴的衡器失了灵性黯淡无光,晨曦穿过茅草落在它身上,照出器皿上细细的裂纹,仿佛下一刻就要碎了。
白玉山弯着小指尖勾起链条,盯着那将要彻底损毁的衡器,舌尖一卷,吐出真情实感地清晨问候:
“没死干净?”
我可真无礼。他想。
紧接着又问:“是想活过来再让他剖腹碎心给你看?”
我可真刻薄。
他又想。
赵景铄很会说刻薄话。
但他很少说,不仅仅因为难听,而是说话的人容易曝出自己秉性——无耻卑劣、阴暗龌龊。
且世上也没几个人值得他去刻薄,臣属可外调,换个位置或许就产生新动能;亲戚没几个,活下来的都格外老实;剩下能言善辩的舌头是御史台从众,但哪个皇帝会和御史比舌头呢。
他一辈子的刻薄话都用在和狼妖吵架上了,相对的,狼妖也不遑多让,气急攻心的关头,只恨口舌不够伶俐,喷吐不出更多恶毒。
这辈子他是白玉山,魂魄被南衡补全,七情却淡泊许多,其实石头精也一样,毕竟是石头,本体对脾性还是有些影响,因而他们相聚至今,几乎没说过尖酸刻薄的话了。
可这种话说出来就图个解气。
如果对方能回两句就再好不过,可以趁势将刻薄延成恶毒,言语如刀戳心戮肺才痛快。
偏偏悬晃在空中的衡器快要碎了,不会同他争论。
一件死物,还是看上去就要损毁的死物,硬生生让白玉山满腹刻薄尖酸哽在喉头没法倾泻。
他闭上眼,自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还是很心梗。
最心梗的是,他是赵景铄的灵,赵景铄又是南衡本身,他刻薄谁都是在刻薄自己。
心梗的白玉山将衡器捏紧,他知道掌心里破烂烂的衡器早已泯灭了意识,南衡消失的彻底,才有如今的他。
他知道的清清楚楚,仍是很艰难才能呕下这口闷气——但凡…他都要将衡器丢进粪坑腌上百八十年。
偏偏南衡真的没了,偏偏南衡的本体是个衡器。
衡器本质便是讲究个衡平,自绝了一切成全了赵景铄的妄念,但他还漏了个狼妖的念想:做个凡人。
那是赵景铄还活着时,听到很多次从狼妖嘴里叨咕的话,他的小妖精明明身强力壮容颜正盛,却想要做普通凡人。
做个凡人,从沈珏跟着伊墨踏上寻亲之旅开始;抑或更早,他还是个矇昧的胎儿,在他母亲的肚腹里孕育,又在狼母挣扎着将他生产后死亡的时刻,他便想做个凡人。
以及,送走赵景铄之后……
南衡知道,只是没来得及成全。
因而这段时间,衡器蕴养出的一微微、极渺渺的,说不清是灵或念的玩意,尚未有意识,便本能地将石头精送走了。
那么大个石头精,消失的无影无踪。这失了智的衡器却裂出无数纹路,快碎了。
快碎了的神祗本体送走的人,白玉山自知没能耐凭自己找回来,他一个执念成灵的物种,严格区分也该在精怪一类,同神是天地之别。
神祗陨落留下的唯一权柄——衡器要碎了。
也没关系,他上辈子做人见多识广,遇到难处大可抹下脸面,试着攀一攀“裙带关系”。
赵景铄常被狼妖气到七窍冒烟却无处可诉,便是背后灵似的起居郎和近身侍候的大太监都不知在内心呐喊多少回:“欺天了!”
可他们陛下气归气,朝会时开个痛苦转移就能平静。若是当年有个关系户,让他再额外倾诉一番,兴许痛苦转移都不用开。
这辈子终于有机会行使摇人大法。
先摇沈杞,他有长于卜算的师兄;
白玉山折纸鹤带话:“你祖宗丢了,卜他位置。”
后摇伊墨,凡人尽归地府管辖。
白玉山折纸鹤带话:“你儿子丢了,查他位置。”
他叠纸鹤的手速飞快,眨眼间两只纸鸟各自上天入地,几乎是刚成型就飞没了影。毕竟凡人生死无常,天知道这丝毫没有意识的衡器会将石头精送去哪里,说不得还未出生就夭折——离谱但可能,无识的器皿不具备思考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