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第2/3页)
伊珏不徐不疾地走着,间或仰头看一看墙壁上风蚀的壁画,望一望精美古旧的烛台。一直走到那两滩粉末前,才缓缓慢下脚步,最后挽着袍摆蹲下身来。
他低头看着它们的模样,像所有蹲在树下观察虫蚁的稚儿,专注细致,像是透过眼前的物,望见了远处的景。
蹲了许久,伊珏从胸口取出小巧衡器,试探地将它托在掌心,朝其中那份更白的骨灰递了过去。
他开口,将疑问叙述成定句:“山兄,这个是你呀。”
白玉山站在不远处,看他去而复还,看他明明是个妖精,翻门槛时却像个凡间傻孩子,看他脑袋大身子圆的蹲着,烛光拉扯出的阴影扑在地上,像个团成的四喜丸子。
看上去一根手指能戳两个滚儿的小孩,却一点也不好诓骗。
“是我,也不是我。”白玉山显出身形,依然站在原地未曾靠近,回答的两可。
伊珏听懂了,他大约是习惯了白玉山的含糊其辞,语意不清,也习惯了主动从他的话语里揣摩未尽之音。
很多时候,习惯并不因为喜欢,而是纵容这一点无关紧要的癖好。
当他不想纵容时,便收回了这点微末善意。
伊珏未抬头,语气却凉了两分:“既是都来了这里,你还有什么不可说?”
白玉山并未想隐瞒过他什么。
只是很多事情都是话语道不尽的是与非,便是道尽了也于事无补。
且往事纠葛多年,知道的越多,小孩儿只会越不快乐——即使他也看不出伊珏究竟有几分快乐来。
既然伊珏颇有微怒,白玉山便收拾了自己的自作多情,迈步走上前去,弯下身,凉凉指尖触碰在伊珏额头上,画面便出现在伊珏的脑海中。
伊珏闭上眼,脑海中浮现了死去的帝王。
执念深重的启厉帝,强留了归位上神的爱与哀,两魄生出灵性,撑起了赵景铄的皮囊,日日夜夜在陵墓里飘荡。
那是启智的灵,即便只是一具死尸的皮囊,也不该被公正的衡器湮灭。
归位的神只能陪他一起守候,在高高的九十九重天外等着人间墓地里的生灵执念被满足。只有被满足的执念才会自发消散,他的爱与哀方能回归。
可是他们谁也没等到那一天。
不成器的小妖精被推了一把,选择自尽而亡。
欠下一条命的神祗也选择以命抵命。
便有了如今的白玉山,和如今的石头精。
伊珏心道:原来如此。
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伸手拨开额头上的指尖,重新看向两堆灰烬。
灰烬白的白,灰的灰,两具不同身份的骨灰,同出一源的心意。
他并不能理解这种心意,从前看起居录时,就不懂这份情谊从何而起,又如何深重。
他觉得这更像是一种偏执。
仿佛入了魔障。
然而他也不再是沈珏,懂不懂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山兄。”伊珏唤了声,指着地上两团灰:“找个盒子来。”
白玉山便找了个木盒。
绿芒在指尖一闪一烁,两滩灰烬便从地上缓缓漂浮而起,在伊珏的掌心中凝一体,形成一个小小的粉团。
伊珏将它挪进木盒里。
木盖掩下,伊珏将盒子抱在胸前,朝白玉山招了招手:“来,我们给他一个好去处。”
伊珏抱着木盒走在前方,白玉山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跃过门槛,伊珏转身朝门内挥袖,一刹间烛火俱熄灭,墓室再次黑暗无边。
“这里往后不用来了,”伊珏叩了叩怀中木盒,指尖和木料间发出闷闷的轻响,仿佛一道遥遥对白:“封了罢。”
门轨轻轻的响,两扇铜门在轨道里不偏不移的游过,重新闭紧。
罗浮山一如从前,只有草木更密了些。
老梅树的枝桠在山风里轻轻地摇,像友人重逢的问候。
伊珏走向自己从前的坟,墓碑是后人沈杞立的,除了生猝年和名字,什么都未曾写。
大约连祭文也是没有的。
伊珏在石碑前掏了个坑,将木盒搁进去。
撒上土,拍实,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自己说什么都不合时宜。
他搓着手上的泥土,觉得总该说些什么才好,便拍拍冰冷墓碑道:“你找了五百年没开心过,我将他送到你坟前陪着,开不开心?”
又说:“我本想将他埋在你的坟里,也算是合葬,不过我猜你不情愿。”
沉吟片刻,他笑笑:“所以,就这样罢。”
白玉山看着那一小块碑前新土,心情有些复杂,还有些不甚明了。
他问伊珏:“为何会不情愿?”
又想也是,若是沈珏什么都情愿,便不会以死了结过往。
他又问:“你现在是他,你情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