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乾亨五年初,冬日的冰霜还未化尽,随着三晋底定,雍国在江北的失地尽数收复。

时隔多年,陆宁远再一次来到大同,拿一杯血酒祭奠过父亲和兄长,勒马凯旋。

他竖此震世之勋,只要回师,便是一人之下,然而在朝臣都等着看此番皇帝到底该如何赏赐于他的时候,送入开封的却是他坠崖的消息。

因为事关重大,送信的人不是朝廷驿使,是李椹亲自快马赶到开封,密见刘钦。

从他口中听说消息的第一瞬,刘钦只觉一阵荒唐,一阵迷惘,难以置信,蓦地头顶一凉,出了一背冷汗。

“救回来了么?”第一个问题,他问:“现在情形如何?”

李椹答:“陆帅双腿、肋骨有多处折断,五内震荡,性命垂危……臣出发之前,还未救回,只是因事关重大,不敢耽搁,只有从速禀告。”

刘钦一惊,便要站起,却觉两腿发软,只有在椅子间坐定不动。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忽然袭来,不同于战场上生死攸关的时刻,也不同于宫变前夜,这恐惧不是从他身体当中催生出力量,而是把他抽空了。

可他还是稳住了一点心神,“他坠崖有什么缘故?”

他没问陆宁远是不是失马坠崖,如果是这样,虽然的确同样事关重大,但不会是李椹亲自来。在这个时候,他能选择亲自来开封一趟面见自己,而不是留下来陪在垂危的陆宁远身边,便说明此事定有什么隐情。

“启禀陛下……”李椹跪伏在地,说话时低下了头,“陆帅是攀崖采药时,因绳子折断而坠崖的。”

“攀崖采药?”刘钦但觉荒唐,眼睛下意识四面一看,好像不知身在何地。

有片刻功夫,他觉着自己是做了个梦,但心念一转,并未醒来,殿中只有他和李椹二人,而他仍是手脚冰冷,坐在这把椅子上面。

李椹将头埋得更低,“是。两月前林九思大夫奉陛下旨意,来军中看望陆帅。陆帅问及陛下,林称在辽东时曾见雪山崖上十年生的一种灵芝,于陛下龙体大有益处,但因无法取到而作罢。”

“随军多日,沿吕梁北上,途经岢岚山,曾见到同样的灵芝,生在高崖之上,等闲难以攀援,陆帅当时未取,命人记下具体方位,等到平定全晋之后,从大同回师,路过此处,设法采药。”

“他自己攀崖采药?”

“是……有兵士欲上,陆帅不许,定要亲自为之。”

“他近来不是身体不好?为什么你们不拦着他?”

“臣等阻拦,但陆帅心意坚决,实是无人可劝……”

“怎么摔下来的?从多高的地方?”

李椹顿了一顿。他没有令军士报信,而是自己亲自过来,就是因为陆宁远坠崖的经过非比寻常。

他不敢让刘钦从别人口中率先听说,更知道自己今日不说,刘钦迟早也会从别处得知经过,反不如他此刻和盘托出,因此咬咬牙道:“因药生在山顶,四面都是陡坡,兵士们勘定了一个稍缓些的方位,陆帅携铁钎、铁凿等物,腰间系绳,攀援而上。”

“崖高约十丈,陆帅每隔一丈,凿入一根铁钎,拿绳子在其上穿过,有时中间没有可落手处,就也凿入一根……”

李椹缓缓叙述着,刘钦不在其间,却好像想见了当时之景。

疾风烈烈,陆宁远腰系长绳,在积冰积雪的崖壁缓缓攀援而上。

隆冬时节,吕梁的山风大约能直透肌骨,陆宁远的手很快冻得没有知觉。但他一点一点往上攀去,崖下的将士和林九思纷纷举头上望,紧张至极地看着他黑色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只小小的点。

用了一个多时辰,终于陆宁远爬上崖顶,小心将那朵灵芝连着根系一起挖出,拿准备好的布巾包住,又小心地放入怀里。

他的体温很快就会把灵芝焐热,所以下崖时他半敞开怀,既让风透入进去,却又刚好不会让它掉出。

他一点一点沿着来时的路往下爬,因为体力不支,也因为下崖比攀援更难,这次他的动作更慢了。在崖下的人看来,很长时间他都一动不动,或是很久很久才向下一尺。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北风更烈了,扯得陆宁远衣袍翻滚,猎猎作响。他伏在参天的崖壁上,在自然造化面前,小得让人心惊,摇摇欲坠,好像风随时就要将他扯落,摔下去粉身碎骨。

他仍是一点点往下爬。

爬出数丈,离地面大约还有一半的距离,他的手忽然一滑,人跟着便落。崖下陡然响起惊呼,但在如潮的惊呼声中,两尺之内,陆宁远奋力抓住了一块凸起的石头,几根手指如钉子一般狠狠插在上面,稳住身形,全身上下只凭那一只手挂在崖上,在疾风当中左右轻摆,如同一面被风扯起的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