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薛容与微低着头,两手放在身前直身而立,候在宫门外边。

中庭之上,淡月微云,秋风过处,梧桐传响,若有若无的桂香阵阵传来,宫门千重笼罩在夜晚的宁谧之中,他的心却咚咚咚跳得比平日更加厉害。

这是刘钦回京的第一日。

百官们本来要去郊外迎驾,可是宫人快马传来谕旨,要他们各安其位,不必迎候。

众人数月不曾一睹天颜,加之刘钦之前又有病笃的消息传来,百官都想着尽早见他一面,谁知没等到他,只等到这一道旨意,接旨之后,既失望、又困惑,只得怏怏散去,等着第二日的朝会。

薛容与等不及,想刘钦一路舟车劳顿,中午刚刚回宫,下午应当是会拜见太上皇与皇太后,然后再休息一番,便等到入夜之后,递折入宫求见。

他知道许多人今夜都会和自己一样,刘钦不可能一一召见,但他心中有所预感,刘钦如果只传见一人,这个人也定会是他——

果然,宫人来请,言刘钦要于平台召见。

薛容与下意识低头看看身上,草草整理了两下,不及细看,马上就进宫了。

他赶到时,刘钦已经坐在椅子里面。烛火落在他肩侧,暖暖一团,薛容与一时却没看清楚。他伏地叩首,高声参见,熟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免礼罢。赐座。”

薛容与忽然察觉,天子的声音有些变了,但具体变在哪里,一时听不出来。

他谢恩起身,躬身要坐,抬眼向着刘钦看去,随后不禁一呆。

他最先看到的是天子的身形。他坐在椅子里面,身姿笔挺,端庄肃穆,然而却不像记忆中的刘钦,好像完全换了另一个人坐在上面。

马上,他抬眼向天子面孔上看去,片刻后终于从那里面看到几分熟悉之感,可是太不同了!

颧骨微凸,眼窝深陷,下巴像是被刀削过,烛火的光照不进去,竟在他颊侧投下深黑色的一个折角,一双深黑色的眼睛向他看来,仍是锋芒微吐,可是陷得太深、也显得太大了!

“陛下!”薛容与忽地浑身一震,血往上涌,两耳嗡地一声,脚底下不受控制,膝盖一软、跌在地上,回过神时,他人已膝行到了刘钦边上,一只手还扯了他袖口捏在手心里边。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他失声失态,霎时泪下,如一叶扁舟落于激流,被扯得东歪西倒,四面打转。他知道刘钦受伤,也知道他几乎不起,可万没想到他是瘦损至此、憔悴至此!

刘钦早就写信于他,写自己已无大碍,可他分明只往阎罗殿外踏出一步,一身衣袍之下,还剩得什么!

薛容与泪下如雨,一时难以自制,知道自己已经失礼,索性就在这个距离,大起胆子向刘钦面上打量,想看他是大病初愈还是仍在病中。

他目光如刀,刀尖几乎是一寸一寸在刘钦脸上拨过,刘钦被他这样近地细细打量,难免生出几分不自在,轻轻扯了扯袖子,提醒道:“我已经大好了,逢时落座吧。”

“陛下……恕臣失礼!”薛容与堪堪回神,自知冒犯,但见刘钦并不怪罪,才顺着台阶起来,退后几步落座,举袖拭干了泪,又整理了一番仪容,低声道:“臣失态了。”

他一向注重修饰,可觐见时发冠却微微偏了,可见来时匆忙,这会儿整理仪容,才想起来把它扶正。

刘钦默默看着,也没说什么,只道:“无妨,我确实比之前瘦得多了。”

刚才薛容与看他,他也打量着薛容与,瞧见了他那一瞬间的震骇、心痛,也就知道他刚才那番作态是由心而发,并非作伪。可同时他也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朝廷新政已经到了现在这步,他前脚一死,薛容与马上就要给他殉葬。身死不说,他所为之政,样样推翻,所用之人,个个不保,所成之功,也要尽数付诸东流。薛容与担忧、后怕、痛心疾首,如何不是人之常情?他未必盼自己无病无灾,却一定盼自己长命百岁。

果然,就听薛容与继续道:“还望陛下善保龙体……”

刘钦微微一笑,心道接下来的是“天下幸甚,社稷幸甚,臣等幸甚”了。

“国家多事,皆臣等之罪,臣愚万死!陛下幸勿焦劳,忧心国事,即便不能谢事静摄,也请陛下善加休养,饮食有常……至于两线战事、内外繁芜,文武百僚既食君禄,必当为陛下分忧!”

刘钦听得一怔,随后不置可否,岔开话道:“知道了。逢时,你来得正好,你不来找我,我也要传你。京察之事,因为我不在京城,闹得很乱。听说还有人自承不职,自请罢免?”

薛容与敛容道:“是。陛下鞍马劳顿,过几日臣再将此事详细报于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