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这年冬狩,刘崇照例是不参加的,不知是无面目再在群臣面前出现,还是对做了皇帝的儿子心怀忌惮,怕哪里触犯到他,自去避嫌,近来只深居宫中,大有不问世事之态。

他的那些三宫六院早被刘钦遣散,平日里也没有什么别的消遣,除去侍弄花草之外,就是往刘钦生母李氏那跑,帝后之间倒显得伉俪情深起来——但也只是显得而已。太上皇对着太后,不免有几分讨好,太后对太上皇,也难免含着几分应付。

刘钦回宫,还不及拜见父母,宫人便来报,说周章已候在宫门外面。刘钦顿了一顿,便没急着往后宫去,坐下来道:“让他进来。”

周章是为协助薛容与,主持在各军中的改革之事才被临时派往江北的,本来并不是想让他继续主政地方,因此架子搭好,他便被召了回来,余下的工作由别人继续。

刘钦当初选周章来做此事,半公半私,除去看重他有知兵之名、不像其余大臣派过去容易在军中引起太大反弹之外,也存了不想见他的心。但这一年看下来,周章还当真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性情当中颇有几分威重,一年间转历各军,大小将领无论是谁,对他都有几分尊崇。这尊崇超出了他天使的身份,更多是对他本人,却不知他如何做到。

刘钦询问过陆宁远,陆宁远倒是不虚美也不隐恶,和他说周章平日里对一应军务只是过问,绝少插手,还讲了同斡赛里的一战,说周章言语间颇有见地,有时因少经实战,所说的话被人反驳,他也不恼,只是就事论事而已,对人从不以官位相压,事后甚至还会虚心请教。

刘钦也私信问过秦良弼,秦良弼收到来信,兴致冲冲,亲自提笔一个字一个字给他写了回信。周章也曾去到他军中两月,这事他算是有发言权。每次对着周章,秦良弼总觉他身上有着某种威严,让人不敢冒犯。这感觉他也说不上来,但很熟悉,曾经他见刘钦时,也是这般耗子遇上猫似的,不敢大声说话,于是在给刘钦的信中写,看到周章,便总让人想到陛下。

他本意不无讨好,说的也是实话,可刘钦看到之后,顿觉不快,便没回信。秦良弼巴巴地等了多日,始终不见下文,摸摸脑袋,颇觉失望,再后来也就忘了。

周章自己倒没什么感觉,也不知道刘钦私下里对众将的问询,时隔两年又站在宫门外面,心里实难平静。听见宫人传他进去,竟一时生出几分怯意,犹豫着没有迈步。

等到宫人提醒过第二声,他才忽然惊醒一般,抬手理理衣冠,小步趋入,眼睛只看着前面宫人的脚,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此时刘钦正作何想?是否也是一般心境?

他想到刘钦,不是想到当今天子,坐在龙椅上的一个皇帝,而只是刘钦。这两个之间的差别,普天之下没有几人能有体会,而他的体会,比起旁人或许还要更多、更深一些。也正因为如此,现在压在他心头的才如此沉重,无论他如何故作轻松,那股怯意都挥之不去,而且越往里走,还要变得越是强烈。

宫人躬身退后,刘钦的身形已现在殿首。周章伏地跪下,沉声参见,埋头下去,看着地上方砖。刘钦让他起身,声音和从前一般无二。

周章起身,向他看去第一眼。

他想得错了。刘钦坐在椅子当中,姿态放松,脸上噙着淡淡的笑意——往后在朝堂上他还会再见到许多次的,对着寻常朝臣时的笑——然后慰劳他辛苦,让人给他上茶,因为正是午饭时间,还给了他一小碗羹,最后询问他在江北的一应公务。

他没有刻意摆出什么威严,也不故作深沉严肃,那样妥帖,那样随意,那样自然,行猎回来,连衣服都不曾更换,箭衣上带着几分风尘,袖口、腰间却收得干脆利落,一眼望去,甚至有些意气风发了,让周章想起从前时候,那时他只是个寻常太子,朝中争斗还未摆在明面上,夏人也未曾南侵,刘钦打猎回来,一跃下马,落在地上,只有轻轻一响,转身从鞍上解下什么,抱在怀里,扔在地上,是一头鹿。

那时他身量初成,肌肉单薄,一头鹿虽然不重,也有好几十斤,对他而言不算多么轻松,扔的时候,挽起的袖口后露出的小臂上鼓起几道青色的血管,灼灼的血正在里面滚滚地流。

“看!”刘钦炫耀一般朝他笑道——自然不是此时此刻这样的微笑,而是咧开嘴,露出两颗平日里瞧不见的小虎牙。那次周章没有转身就走,那头死去的鹿在地上扬起的飞尘扑在他身上,他百般抗拒,可有什么还是降临了。

于是他受什么蛊惑一般地抬起手,给刘钦把脸上的尘土擦掉了。

现在,周章尽力驱散了这些思绪,对刘钦的问话一一作答。军中改革是重中之重,虽然这一年间他呈上公文无数,但刘钦仍然问了许多,他也就答了许多,竟不觉从中午谈到了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