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很受欢迎。”老登慢慢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皇帝道:“这些揭贴非常受欢迎, 所以才会被送到朕的面前。”

皇帝派去的使者“监察民情”,当然不可能事无巨细,一一记录;关注的重点, 必然是被长安上下所热烈追捧的某些论调,而根据使者的观察, 儒生们推出来的这个大开倒车, 梦回上古的论调, 恰恰就是最激烈、最热情、最受欢迎的观点之一——使者们收集上来的揭贴, 就是由市井商贩们自行传抄、扩散的手抄本, 其传颂之积极主动,简直不在所谓《张角奇遇记》的话本之下。

老登张了张嘴,本能地想要表达质疑;但话到嘴边, 却又实在无法开口——他清楚“自己”的脾气,如果这种莫名热度背后真有什么看不见的黑手暗自操纵, 那估计使者就是掘地三尺, 也得将始作俑者挖出来拷问示众;如今“自己”不声不响,不言不语, 还有功夫仔细阅读这些荒谬的揭贴, 那说明是真找不出任何甩锅的对象, 以至于无可奈何,不能不直面这一古怪的现实。

——所以说, 为什么呢?

如果强行要解释, 那其实也不是没有理由;譬如舆论天生就喜欢偏激古怪的论调, 譬如传抄这些揭贴的平民很可能根本没有搞懂儒生的玄妙理论,只是图一时痛快而乌鸦学舌而已;但千万种理由逐一从老登心中浮起, 却又一一陨灭;在内心深处,他其实非常明白, 这样的论调能够大行其是,那其实只有一个根本的缘由——

长安城中的百姓真的非常不满。

为什么不满呢?因为抛开后面的逆天观点不言,儒生们前头的批判说的都是真话——从高皇帝以来,关中朝廷铸了七十年的铜钱,这种往钱里掺铁的伪劣勾当也就干了七十年;长安天子一届一届换过多少个了?到现在改过不啦?!大家受苦受了七十年,凭什么不能抱怨?!

如果说其余地带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金银珠玉毫无用处;那关中长安富集天下精粹,本来就是这个时代贸易最为兴盛的都市;城中商贩云集,遭受□□的荼毒格外严重,人家长久淤积的愤恨,当然要找个口子发泄。

不过……

“这些人疯了么?”刘先生低声道:“宣扬这样的观点,何异于自寻死路!”

不满归不满,可这些人追捧的都是什么论调?废弃货币、废弃市场、废弃商品经济,废弃整个文明的根基——如果真如极端派儒生所言,大家逆练真经梦回上古,那偏远地带的农民无非苟一苟继续种地度日,横竖“帝力于我何有哉”;但长安城中的市民阶级朝不保夕,可是一定会被大清算的!

没有货币,没有市场,没有城市化,那长安市集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寄身于市集的商贩大胆支持这种论调,和野猪精研红烧肉烹饪技术有什么区别?

显然,这个举止同样在活皇帝的理解范围以外。他默然片刻,只能叹一口气:

“……朕大抵是明白,王莽是怎么上位的了。”

地府君臣翩然而至,除了送来超大剂量的阴阳怪气、恶毒互怼以外,还有不少有用的消息,其中王莽篡汉的片段,就是皇帝再三研读、逐一品味,并曾为之大感迷惑的内容。一个外戚出身的儒生,居然能在传承稳定、天下太平的岁月,仅仅依靠所谓的谶纬,所谓的民望,所谓的万众推举,就能轻轻巧巧、毫不费力,几乎是滴血不沾的拿走老刘家两百年的稳当基业,这样的异事,恐怕翻遍整个五千年的历史,亦仅此一根独苗吧?

而且,最诡异、最离奇的是,虽然世俗传言“王莽谦恭未篡时”,但以《汉书》记载而论,此人未篡之前的种种表态,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大言欺世的野心角色;他在篡位之前是一个坚定不移的儒家原教旨主义者,在篡位之后同样也是一个坚定不移的儒家原教旨主义者;他那种尊孔复古、重归三代的政治倾向。从来都是如此显豁、鲜明,毫无掩饰,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襟怀坦白,高风亮节,绝不能称之为什么居心叵测的政治骗子。

可是,就算王莽复古的极端倾向已经显豁到直接写脸上了,支持他的人依然大把大把;甚至狂热支持的铁粉中,还有不少地方官吏、游侠,乃至刘姓宗室——这些人难道不明白,如果王莽的尊孔复古真的付诸实践,那第一个倒血霉的就会是他们?

一群儒家原教旨主义的眼中钉居然还卖命支持一个铁血的极端儒生,这魔幻程度大约等同于白羽鸡支持肯德基疯狂星期四;以至于皇帝读这一段时读得恍兮惚兮,几乎怀疑《汉书》是遗漏了什么关键的付费章节,以至于前后行文出现了致命的疏漏——一群鸡卖力支持疯狂星期四,这河狸吗?这河狸吗?!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