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投门(第7/10页)

熙熙攘攘的坊市一过,突然辟出来一块闹中取静的街巷。花木葱郁,人迹稀至,空气里仿佛添了高贵的香料,需要更轻缓深沉的呼吸来享用和承受。缓缓过了一座拱桥:“尧廷微典”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便昭然可见。匾额巍峨高悬,仿佛天庭警示,让人不得不抬头仰视,顶礼膜拜。日后徐晖得悉:“尧廷微典”指舜曾为尧时的司徒官,位同宰相。舜的后人中有以官名为姓者,便是司徒氏。

司徒家族一脉自认是舜之后人,更是当下江南的一个传奇。人们也怀疑它平地崛起背后是否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人们也风闻它与黑道残杀似真似假的瓜葛,然而种种传言非但没让司徒家族缺损半块砖瓦,反而为它平添了一抹炫目的神秘光彩,让它成了一处最惹人遐想、令人向往的姑苏胜景。人们越是只能远远隔岸张望,越是觉着自己看见了那高墙里面用美玉铺就的光洁台阶,还有那拿处子纤手织成的绫罗帷帐。司徒家族这四个字里蕴含着一种魔力,人们既想不顾一切地向它聚拢,又心怀畏惧几乎要退避三舍。

守门人遥遥望见司徒峙一行,隔着数丈远就跪下迎接了。司徒峙几人在门口下马,早有仆役在旁垂首候着,行礼之后,牵上马匹由侧门折进。司徒峙携一众属下踏上大理石阶,缓步迈进家族大门。穿过迂回幽暗的门廊,徐晖眼前骤然一亮。前庭开阔明媚,前厅、轿厅遍悬四盏明角灯。甬道两旁人头攒动,呼啦啦跪下一大片。司徒峙主仆依次序而进,走在最后的徐晖只听到脚下人潮此起彼伏,呼声如浪:“主人万安!”“主人万安!”这些人虽然不是在恭迎他徐晖,不是在呼唤他,但在经过前庭的这片刻时光里,他全身战栗,脸上肌肉冻僵了似的。他生平第一次尝到了荣耀那鼓荡人心的魅力。就在这个瞬间,徐晖下定了决心,为了享有这荣耀,他将不顾一切倾其所有。

司徒峙遣退八位骑手,只携汤子仰和徐晖二人到前堂。司徒峙和汤子仰分别在主从位落座,徐晖微一犹豫,旋即站到下首位置。侍者奉上茶来,极为精致的乳白色细瓷茶碗,泛着淡淡青晕,薄得似乎弹指即破。

管家躬身向司徒峙汇报近日府中的大小事宜。徐晖恭谨地垂首而立,但余光一丝不落全扣在司徒峙身上。他看他端起茶碗,放在唇下吹了吹,凑到嘴边抿了一口,托着茶碗的手臂裹在衣袖里纹丝不动,对管家言语不置一词,似乎全心都放在喝茶这件事上。

走廊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响。司徒峙并不抬头,眼睛却一亮。徐晖不禁循声望去,姑苏的秋日天光,悠长高远,斜斜洒进一缕午后的薄纱,也送进来一个清癯的身影。他一身月白色的缎子长袍,下摆处仿泼墨画绣着几竿翠竹,脸上依旧笼着一片淡漠的苍白,手中仍握着那管绿色洞箫。他步履很轻,一双白靴,仿佛足不点地,御风乘光飘至,挟来一种慑人的眩晕。徐晖像第一次见到凌郁般震惊,世间竟会有这般洁净深邃的少年!

“义父万安。”凌郁目光深敛,径直走到司徒峙面前拜倒行礼。他举止有度,礼仪周全,浑身上下毫无瑕疵。但他整个人像披在一身坚硬冰冷的透明铠甲里,分明就在眼前,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让人瞧不出喜怒哀乐。

司徒峙与之闲叙近况。凌郁的话少,似乎要到不得已方才吐露一言。倒是汤子仰说起江北情形,话语滔滔,一泻千里。司徒峙身边这两个人,一个似嫌冷僻孤清,一个又太过张扬热闹,夹在一处,张弛之间,却是司徒峙运筹帷幄。

“郁儿,前些日子你不是问我要人手吗?”司徒峙话锋一转,落到旁边的徐晖身上:“徐晖是洛阳杀手会出来的,身手不错。让他跟着你吧。”

“凌少爷!”徐晖向凌郁行了一礼,低下头,掩住内心激荡。

凌郁回身瞥一眼徐晖,微微颔首算是答礼,并无高高在上的少爷作派,彻头彻尾只是淡倦。徐晖内心里难免有些不舒坦,这漠然其实比轻蔑更让人难堪。

凌郁低眉告退,带着徐晖从前堂侧门出来,穿过蜿蜒曲折的庭院,往内宅深处去。苏州园林以布局取景见长,司徒家族的园子更是精致中的精致,匠心外的匠心。徐晖虽对园林并无见识,却也看得出建造者颇下了一番苦心。亭台楼阁,掩映在层层叠映的绿柳翠荷之间,十分富贵里,流淌着三分幽丽,三分雅致,似乎又三分隐秘。拱桥后衔水榭,接着听雨轩,顺曲折的长廊蜿蜒而下,每条岔路口都点缀以角亭花木。瞧着前面一片洞天福地,却原来是靠窗棱修竹造出的虚缈布景。分明已到死巷尽头,转身便又见柳暗花明。假山洞隙间隐约漏出玉簪花香,拐上几个弯,仰头可见束在山腰上品茶对弈的高阁,半遮着雕花木门,亦虚亦实,亦真亦幻。